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家人,家里有两个兄弟,哥哥之所以是哥哥仅仅是因为这对双胞胎生下来之后哥哥先哭了出来,于是这个先哭的男孩便成为了长子。
这是贫穷的一家人,因此在很多事情上都会存在分配的难题——无论是吃的还是穿的,这家人的父母总会在两兄弟的分配上伤脑筋。然而父亲在这种问题上自始至终都在贯彻一个原则,那就是让哥哥在什么事情上都让着弟弟。——在很多事情上总是上演着穿新衣的永远是弟弟、挨揍的永远是哥哥这样子的情形。
哥哥在很小的时候就接受了这样子的规定,虽然会有不满的时候,但是多年过去了,这也成为他不得不认可的事实。习惯是可怕的,另一方面,弟弟也同样接受了这样子的规定,从小到大都认为这样一种“让”是理所应当的——理所应当地接受了从各个那里“让”来的一切。不过对于孩子而言,这方面的矛盾并没有凸显得太明显,于是孩童时代的两兄弟一直都很要好,无论是玩耍还是和邻村小孩打架都会在一起——总的来说,两兄弟的孩童时代过得相当地和睦。
这家人以耕田砍柴为生,父亲每天都早出晚归,而两兄弟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一起上山下地了。当父亲年龄大了、孩子们都长大之后,身体已经不允许他一天干太多的活儿,于是他决定让两兄弟分担地做这些工作,那么问题来了:谁去下地谁去上山?
由于父亲一天只能干一个工作,也就意味着两兄弟必须有一个人要单独地去干活——无论是哪一个都是苦差事。于是父亲总是要求哥哥去做一个人做的那个活儿,很长一段时间哥哥都默默地照做了,但随着日子的增长,难免会有一些不满,最终还是向家里人抱怨了。
“大家都一个年纪,我老是做最累的活儿是不是有点不公平?”一天哥哥下地完后,回到了家里,等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终于说出了积攒了很久的话。
“你是哥哥。”父亲坐在他那具有父亲威严的居高临下的位子上,沉声地说道,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有一种父亲特有的威压感,“哥哥多做点也没关系。”
“我说他爹,要不然还是……”在一旁的母亲察觉到了今天这桌晚饭异样的气氛,忍不住开口劝道,虽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的想法,但是看到自己儿子不满的表情,忍不住还是想要开口劝说。
“不用多说了。”父亲摆了摆手,“哥哥就应该多做点,不然以后怎么当家。”
“当家?这个家?”哥哥突然略带讽刺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一瞬间,桌子边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直在旁边不说一句话埋头吃饭的的弟弟也略带不安地用筷子安静地戳着碗里的饭菜。
“啪。”
父亲如秤砣般厚重的巴掌直接把哥哥从凳子上扇飞了出去。
“等我死了再说这话。”说完父亲不再吭声,只是继续默默地喝着自己的酒,看都不看哥哥一眼,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哥哥带着恼怒和不解地从地上爬起来,也一句话都没有说,扶好板凳默默地回到了饭桌上吃饭,整个晚上这个家庭都是一片死寂。
在这个家里,父亲就是一切。
在这个时代,你永远无法反抗父亲的意思,甚至连背地里说坏话也不能——然而即便对于那些官大人你也敢背地里骂几声。
平凡而贫苦的日子依然在继续,对于历史长河中无数的穷人而言,这一辈子或许就是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子平凡无奇毫无波澜的循环中结束的——就如同早已终止了流动的生命的一潭死水一般,那么平静又无趣。
直到一场暴雨的袭来。
战争爆发了。冷兵器时代里决定战争的胜负的关键是人力,因此统治者们在战争时期会不顾一切地疯狂为自己的军团扩充人头,而这些人永远都是来自自己所统治的平民。
有钱人或许可以拿出自己的毕生积蓄躲避征兵,但是对于这样贫穷的一家而言这场飞来横祸就避无可避了——更何况这个家庭有三个男人。
得知征兵消息的那一天,刚好在下暴雨。灰蒙蒙的天空乌云阴魂不散地四处飘荡,瓢泼而下的每一滴雨都如同锐利的箭头一般狠狠地扎向地面,溅起烟火般的水花,同时响起讽刺一般的“啪嗒”声。
而在同一时刻的另一片名为“战场”的土地上,这些雨或许正在清洗着被血渍污染的大地吧。——又或者譬如说,在那边见识了战争的恐怖的雨滴们,都是在这边轻松地亲吻的柔软土地的雨的亲人?
假如每一滴雨都是一个人,那么此刻在此处落下的、见识了此处风景的一滴雨的其他亲人,又在何处见识着什么样的百态呢?
天灾与人祸同时到来,这一天这一家人都没有出门工作。
母亲在房间里用略带湿润的木柴生起了一堆微弱的火——然而更多的是湿润木柴被燃烧而产生的浓烟。所幸母亲的生活技术高超,不一会儿这堆微弱的火就成为了熊熊燃烧的明火——这或许会让她想起把家里两个儿子从婴儿抚养成现在这个两个大人的过程吧。
母亲在火堆上架起了一口锅,里面煮着粥——或许根本说不上是汤,确切地说只不过是一锅水,水上面飘着一些菜叶,然后锅底有着薄薄一层少得可怜的小米。
父亲依旧坐在他的位子上,盯着火堆一动不动地发呆。哥哥和弟弟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各自想着事情。
但不管对任何人而言,“事情总归是要面对的”这句话永远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母亲从火堆旁起身,坐到父亲身边,她知道,现在这种气氛需要一个人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打破——父亲是这么希望的,儿子们也是这么希望的。而许多年以来,她在这个家庭中,就是扮演着这样子的角色。
“他爸,征兵的事……”
两个儿子把目光转向了父亲,父亲也微微地上下动了动头,他知道这个家,需要他来做出性命攸关的决定了。
“至少……出两个人?”父亲说出的话第一次在中途停顿了一下,在说出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
“街头卖鱼的是这么说的,他儿子是官家的所以应该没问题……”母亲点了点头,在这样一个时代,任何具有可信度的消息也依旧是通过旁门左道地打听才能得知的——至少在心理上更加能够认可这样子的消息。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深处略微有些颤抖的右手端起桌上的破碗——那里面盛着略微有点浑浊的水,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
“那么我去吧。”父亲似乎早就做好决定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平淡,“还有……”他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母亲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已经猜到是谁了。
哥哥有些绝望地吸了吸鼻子,他也已经猜到是谁了。
弟弟把目光稍微瞥向哥哥,他更是已经猜到是谁了。
在倾盆的雨声中,父亲念出了一个名字,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对于在场的其他三个人而言,依旧如同在耳边打了一个炸雷般响亮。
弟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着门那里后退了两步,然后推开大门就冲进了铁壁一般的雨幕中。
母亲大叫着那个逃出家门的儿子的名字然后跟着追了上去,追上去的同时她朝父亲投去一个带有混杂着惊慌、不解、悲伤各种复杂感情的眼神。
哥哥一瞬间全身都僵硬了,就如同一个等待审判官宣布死刑犯名单的罪犯直到宣布完毕都没有听到自己名字一般,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并不是余幸,而是惶恐、难以置信和短暂的思维停滞。
半晌,哥哥才回过神来:“为……为什么?”
为什么这次不要我让着弟弟?
为什么这次选择了我?
为什么你总是让人想不明白?
为什么……
无数的疑问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如同寺庙中的僧人念经一般在他的耳边回响着听不见的声音。
“等我死了之后,你当家。”父亲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了的骨肉,着重了语气,补充道,“这个家。”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之前父亲一直对自己说的“当家”这个词的含义。那并不是一个空头支票,并不是一句敷衍的话,这个词对于父亲来说,是有着最重的分量的词。
于是无数的回忆如同幻灯片般地在他的脑海中回放,幼时的、少年的、现在的……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神奇般地重现了,只不过此刻的他有了额外的理解。
他慢慢地起身,走到父亲的面前,跪下了。
头深深地埋在地上,一动,不动。
父亲那满带农民特有的老茧的黝黑的大手颤抖着抬起来了好几次,最终还是默默地放下了——他想要抚摸这个自己用自己的方式抚养了十多年的孩子,但是他做不到。
母亲好不容易把另外一个孩子追了回来,废了好大精神才说服了他——毕竟十多年来的习惯很难简单地被改变过来。但父亲的威压永远是具有绝对力量的,它能够迫使任何抗争都变得无济于事。
这个夜晚,整个家庭都失眠了。
母亲躺在床上不停地叹气,父亲则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依旧不停地在下的大雨发呆,弟弟则躲在被窝里轻轻哭泣,哥哥则坐在床边默默地听着对面床上传来的弟弟的哭泣声。
这是一个充满了回忆与思考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父亲便带着弟弟出门了——与其让人上门抓人,还不如自己主动地去,反正结果都一样,又何必逃避现实。
只是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哥哥就已经不在家里了。但此时母亲只顾着对父亲和弟弟说着叮咛和祝福的话,大家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理应已经不会牵扯到这件事情中的人了——但离开的时候没有看到弟弟,父亲依旧觉得有些遗憾——虽然他确实想要说一些话,但是就算此时哥哥在他面前,他也不会说出来。
至于眼圈到现在还是红着的弟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哥哥这件事情吧——他满脑袋的,都充斥着自己从未见到过的、想象中的战场的样子,甚至——在战场上有多少种死法,而死亡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征兵的人是本地官家的人,和父亲比较熟,看到他们极其稀有地主动过来了,放下手里的名簿走了过去。
“你儿子已经来了很久了。”
“我儿子?”
父亲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视线越过面前这个老头的肩头,直接聚焦在了正站在队伍中等待领取武器的另一个儿子。
弟弟此时也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父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父亲推开面前的老头,径直走了过去,一把把哥哥从队伍中拽了出来,举起巴掌就想打过去,但是看到哥哥凝视着自己的、毫无惧意的眼神,举到半空中的手停住了。
“……回去。”父亲喉头动了动,说出了这句似乎好不容易才憋出来的话。
“已经回不去了。”哥哥摇了摇头,脸上异常地带着一丝微笑,弟弟此时走了过来把哥哥从父亲的手上松了下来。
“就让我再让他一次吧,因为,”哥哥略带苦涩地笑着看着弟弟,“我已经习惯了。”
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抗了父亲的命令,这令父亲陷入了沉默。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贪婪的博弈者永远不会轻易放掉自己能够拿到手的利益,真正的事实,是征兵的官老爷看到这家人有三个男人,于是强制地让父亲和两个兄弟都加入了他的队伍之中。
在家里无比威严的父亲,面对现实也显得如此地无力。
永远没有人能够阻挡时间,再怎么残酷的现实在时间看来总归会成为过去,战争亦是如此——两年过去了。
就幸存下来的士兵所知,他们似乎是胜利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如同他们的统治者那样感到高兴,对于他们而言,这个事实带给他们最好的东西,那便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紧绷了两年的神经的放松。
父亲在一场被敌人埋伏后爆发的战斗中,为了掩护自己的长官而中箭身亡——这一切发生得无比突兀又无比自然,令两兄弟猝不及防。然而这也成为了那位颇有良知的将领提拔这位父亲两个儿子的契机。加之他们本身的战功,这两个孩子最终都从士兵成为了将领——任何一个士兵都梦寐以求的晋升。
这对兄弟或许在所有和他们同时参与这场战争的年轻人中算是幸运的了——否则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故事——虽然这份荣耀是以父亲的生命为代价。
战争结束后他们纷纷成为了某个领主的家臣,至此,这个贫穷的家庭发生了天翻地覆改变,而失去了父亲的这个家,终于由于哥哥和弟弟的默契而分开了。——哥哥这边永远作为当家者站在整个家族最高的地方,而弟弟这边则主动地退到了前者的荫蔽之下。——这个家族的本家和分家从他们这里产生了。
这个默契,便是“当家”这个词。
它在这个家族中代代相传,影响了这个家族的每一代掌舵人。同时,较之于其他家族,这个理念甚至更加深刻地把本家和分家之间的界限划得额外清楚。——一个人的坚持,最终成为了一族人的坚持,并且延续至今。
时间将永远记住那个沉默的雨夜。
是的,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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